掌心之中



一、蛋


  走在圖書館走道的時候,破爛運動鞋膠底和地板私密地磨蹭,他們交互呻吟像是欲望的種子灑滿了塑膠壤地,每一次擦槍走火就在我身後長出不知名蕨類植物,窄徑便成密林。撲朔迷離於縱橫阡陌旁書架,紙製本就如古樹旁窺探的浮游精靈,他們默默予我與我的欲望投以視線,偶爾以字發出邀請,像是眼波流轉邊伸手招呼的少女般惑人。

  邀請。


  今天早晨出門的時候,我為了攔截寄送日成謎的成績單而拿出信箱鑰匙,那開鎖動作總是異常艱難而笨拙,信箱開啟時發出『啪嚓』一聲像是推導期待感的歡迎語,我非常討厭這種聲音,反正寄到家中信箱的不是紀錄四捨五入也好不到哪裡的成績,就是紀錄四捨五入也好不到哪裡的帳單。廣告單請囤積起來,等到哪天死去拿來摺千羽鶴吧。

  我從信箱掏出一張紙。

  是圖書館的摧還通知,上面白紙黑字列印的書名被表格劃分了類別與逾期時間,除了書籍種類皆屬詩集、應還日期都於今日,共通點是我完全不記得有借過這幾本書,只好自我懷疑生鏽的記憶邊仔細地看著書名。


  「《腹語術》、《薄荷糖男孩》、《索愛練習》……誕生的意志?」我楞楞地看著表格最後一行。


  必須要相當集中精神判別字樣,『誕生的意志』五個字有著非電腦輸出的新細明體,撇捺尾端留下了微微飛揚勾型,說是字型過正的手寫字,不如直說是刻意寫畫如制式細明體的仿字,若僅隨意掃瞥這張通知單,任誰都無法立即發現這個小瑕疵。

  只是為何這五個字非得要手寫呢?非得要仿造?還是在一張我無法確認是否有借閱紀錄的摧還單上?


  於是我站在詩集專架前,身後捲曲的蕨類植物散著粉塵的孢子,間隔排列的長型日光燈發出電波嗡鳴,更顯圖書館特有的靜謐。

  隨手無聊地翻著詩集,其實我對詩一點研究也沒有、一點深刻碰觸也不算,他們總是片段得含糊其辭、支支吾吾如我……或許有同性相斥的意味存在,總之非萬不得已我是絕不會走向這塊書群的。只是經手那張莫明其妙通知的圖書館員小姐僅給予我冷眼,淡淡一聲:「程序大概出問題了。」就將責任撇得一乾二淨,對於錯誤引發的專程沒有更多表示。

  逛圖書館也是好事,還可以理直氣壯地打噴嚏。

  以指尖點了點眠於架上的詩群書背,他們一個一個驚醒,比起其他類別而言,詩集大體是穿著晚禮服的閨怨,無論壁花美女都含著酒、等著親吻下一位情人。可是我欲尋的公主並沒有站在舞池之中,索愛腹語術的薄荷糖學徒似乎早已拜師而去。我有點失落地將一疊稍傾的宮女扶起,無論正室何去、書本賣像總是整齊為上。


  誕生的意志。


  視覺接收到橢圓球型,一顆球狀物因書本的移位滾動到我眼前,讓我瞬間有種窺見他人隱私的窒息感。像是鵪鶉蛋的大小,蛋的色澤卻濁白黯沉如纏繞過多灰塵,仔細一看才發現外殼其實是稍帶雜痕的透明,擬顏不過類似攪散蛋白的液體實色,緩緩環流為保護蛋狀物內確實存在的生命體。

  卻沒有巢,蛋的附近除了略顯無辜的書群,只剩下被驚愕調戲而微張著嘴的我。沒有胞衣、遺留線索以找尋母體。沒有母體。

  沒有母體?


  我悄悄以食指與大拇指夾起那顆來歷不明的灰蛋,指尖感到殼的略略冰冷。就放進大衣的口袋,感受布料間隔的圓形鼓脹,循著越見茂盛的蕨類步道走出圖書館。





二、臥房的空氣總是凝滯


  臥房的空氣總是凝滯,無論季節而拉下的簾後也是緊閉的窗,窗軌生塵,偶爾被窗玻璃稀釋的夕照從縫隙透進,在牆上劃出一二道亮影斜痕,偶爾粉塵就在光束中被審視著。它們不久降落在房間裡的事物。

  例如,房間正中央那床散亂的棉被、床角還未收進衣櫃的衣物和床腳維持仍搬家裝箱狀態的雜物,床旁的書桌擺著洗淨的氣泡酒酒瓶與棄兒般參考書、散放在筆筒旁的筆與寫了一半的稿紙,字跡與橡皮擦屑卻延續在另一筆記本頁──

  然而雜亂還是四處堆散的書籍,種類為《古文觀止》也好、《打噴嚏》也好、《你的聲音充滿時間》也好,除去內定的書架,它們隨機出現房間的各處。準備出借的小說坐於雜物箱,書桌那攤開的筆記頁下壓著本《海邊的卡夫卡(上)》,被一大落睡前讀物擠在床頭邊緣的瓷飾露出微微艱惑的表情。最委屈是房間裡唯一的木椅,它變換了身分、兼職成為未看新書的暫時擺置處。然而這個「暫時」到底會暫時多久呢……似乎誰也不曉得。

  蛋也不曉得。

  我竊笑地穿起掛在書桌木椅的那件黑色外套。口袋裡的薄殼灰蛋已經移出,靜靜躺在書桌日光燈下的空筆筒內,我未敢開燈(前車之鑑是曬成蛋乾的文鳥蛋),僅置蛋於雙層手帕與衛生紙的內襯,柔軟包圍中像是發出緩緩鼻息。

  即便還未孵化。





三、檯燈


  檯燈的光線像是審判罪犯的強烈照明燈般投射,在我臉上炙出暈黃沙漠的錯覺,直到重重將手臂遮壓住眼睛周圍,透過眼瞼的那片亮粉紅色才轉化為雜訊般黑濛,並在睡意邊緣處鑲上一層難以辨清的虹光。

  被雙層手帕包覆的蛋應該仍毫無變化地躺在書桌的筆筒裡吧,就任它挨著窗簾底縫晒晒正午陽光。臨睡前習慣暗燈、取走本該代理母職的檯燈單束照明看一本小說,讓意識浸淫荒漠般情景交融的虛構,而非暴露潛意識的虛弱……雖然那才算貨真價實的夢境。



  檯燈。


  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吧,色塊迷離的童年充滿言不及義的笑語,以飼養白文鳥作迷彩。兩隻成對的白文鳥住在一盞綠鏽鐵籠,輕盈體態有淡紅嘴喙與白潤羽翼,安安靜靜地不出聲,或許有「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反抗意味。籠內附予造假氣味濃厚的鳥巢,大概是制式氣味太過不自然,白文鳥夫妻總為家窩粉刷新潮的鳥糞塗漆,便溺是宣示主權的好方法。

  蛋則是證據。

  就突然出現在某日的鳥窩裡,殼還沾染些許屎跡──應該、應該是鳥蛋而非老鼠蛋(有老鼠蛋這種東西嗎?),母鳥那幾日的確略顯虛弱──家中飼主們難能一見同聚於籠前,神色慌張地商討著,語氣仍洋溢濃厚好奇與漸鬧笑意,未知數總令人驚躍。

  直至啄處不於飼料盆。

  背著巢穴的粉色鳥爪踩著半破蛋殼,白文鳥精巧的胸膛染上淡黃調色,喙上啣著一片色澤混濁的硬物,牽絲、黏稠蛋液從頰旁緩緩流下。而勉強從白尾後看見那顆尚完整的鳥蛋,像是為過冬進補而儲備的倉糧。如諷刺性舞台劇,儘管倖存者被驚慌地搶救出巢,但何人替補殘缺?

  檯燈。於是書桌的檯燈移往空桌,底下安置是蛋。

  然而在飼主目光與檯燈光束的兩星期強烈熱度下,蛋絲毫未有動靜,甚至屎跡乾燥過度與殼色融為一體,擬巢的衛生紙都放得發黃易裂了。撇開煮乾的濫情、不耐電費增價的某與某飼主敲開了殼,殼碎裂的時候我忘記去傾聽,視覺沒有聲音。


  那被放大的半碗乾枯蛋黃。



  我猛然從床上驚醒,略略急促的呼吸吐納在淤塞空間中格外清楚。檯燈不變的冷白替代鬼屋出口的刺眼光亮,勉強才在眩目中按掉開關,沉默的臥室立即被灰黑陰暗所覆蓋。由窗簾縫透出少許淡斑的橘黃薄光灑上磁磚地,如夾雜灰燼的焰端燃燒著午後夕陽,有股黏膩的焦腐味,地板光暈被鏤刻了一個長方形黑影,實主是圓柱型的筆筒。

  筆筒裡的蛋。半碗蛋黃。蛋。我瞬間從床上彈跳起身,攀著桌子將頭湊近筆筒。


  筆筒內的蛋殼已成碎片。

  只見灰敗而發出嗆鼻氣味的稠液染著手帕,髒亂沾滿一團肉色與亂毛、一個類似人體的形狀,牠似毫不在乎般坐在尖銳的碎殼與漫液間,宛若一株弔喪的向陽植物仰望對窗,霧光撫過與之相迎的頭部,那髮像是污雪和合各種痕跡,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以為可以擁有。然牠如感知到了什麼般微微振身、肩頭上黏液往下掉落於帕,頭部緩緩由右回顧。

  我們終究對上視線。

  牠臉上精巧的五官像翻攝自哪位大理石雕像,眼卻點上深黑如淵的瞳,目光如撇開世事的尋隱者般冷漠。

  卻有初生之犢的靈動。





四、泡沫


  當我們的手一般冰冷,相隔於中、透明的水膜便是溫熱,擁有剛剛好的溫度與剛剛好的距離,我們如此不熟悉彼此。

  孩子從偽裝小浴缸的肥皂盒中探出頭,那是一個深綠而略透明的橢圓形塑膠盤,水深剛好是孩子坐姿的及腰高度,盒內原有的污漬已被清理乾淨,現在只沾了點孩子身上的沐浴乳泡沫,沐浴乳有嬰兒的氣味、如剛出生三日的孩子。

  水聲膨脹在浴室的磁磚地與大理石洗手台,我們之間只有水的距離。

  調至微弱節流的蓮蓬頭於上,然孩子一點也未討厭沖至他頭頂的水柱,讓我有種灌溉植物的錯覺,即便有著逗撥漸少泡沫的好奇舉動,他的表情仍像植物一樣沉默。甚至無語。我擔心著孩子未來的教育問題……擔綱身教課程的導師是某位藍色Mero,相信他們應該能處得好,只是各人有異、儘管處於同一家人的身分,我們仍然彆扭的……

  孩子搭著我的手指,睡著在柔軟的白色毛巾裡。

  還是先想名字比較重要。





五、其一


  孵出妖精實非預料之事。我一點也不了解這被刻意劃分於故事書的種族,雖然常耳聞何處有妖精誕生、似懂非懂地讀了幾本相關資料書籍,但親眼所見總是特別震撼(讀萬卷書不如養一子?)。

  關於那孩子──身形如精巧人造玩偶,像是直接將真人縮小十幾分之一,儘管身矮卻有令人嫉妒的長手長腳。有著溶雪般服貼短髮,站在窗口時更如雪般反光、或因天色染上色彩。皮膚如薄紙幾近透明見骨,不自然的蒼白膚色讓人些許傷腦筋該穿何種服飾。

  而鑲在白淨臉蛋上卻是兩顆黑曜石。陰時如深淵般不可測,剛睡起的孩子睜著無神的眼,像是魂靈被吸至遙遠遙遠的無光枯井,牢房便是自己。晴時如深潭般平穩,與之對話時總是在其上驚見自己倒映的身影,孩子也就沉默地回視,直至被眼神流轉的漾紋所驚醒,只好尷尬一笑、相視而笑,見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卻不禁想跳進溢滿笑意的瞳仁。

  我為孩子穿上裁剪寬鬆的棉毛T-Shirt,那是與他眼睛相同的墨色。





六、墨漬


  長時間待在同一屋簷、同一間房,蓋著同一床棉被甚至吃同樣的食物,但望著同一窗的景色的我們似乎描繪著不同的事物,孩子坐在窗旁的側臉畫上淡影,甚至不知道到底他是否透出好奇的意圖,而我是否對他也產生任何好奇的意圖?

  唯一能確定我們的共通點僅於時間概念的不足。有時候鬆懶地半躺在沙發,將孩子置於腹央的蓬鬆抱枕上,就隨手直立一本附圖童書在枕旁,以虛造幻境的聲調作為我們隔閡過多的溝通。孩子從來沒對頁面上的圖畫表示過任何意見,哪怕我私心認為某張『白雪公主』的簡筆畫像實在醜得不如文字描寫般華麗,他卻順著我略顯沙啞的唸書聲點了點頭,表情仍是平靜。

  孩子有時候會以手觸摸那書頁,伸出以妖精細得令人心驚的手指,偶爾順著圖像旁的黑色邊線描繪一圈,再放下手臂向圖片眨眼,本以為他是誤會那些色彩濃抹的平面人物會跳出框架,沒想到他側著半身,回了我一個幅度略大的搖頭。

  「意思是『不是』嗎?」我有點驚訝地問孩子,他隨即點了點頭,卻微微地皺起眉間。也不給我任何詢問的機會,便從枕上搖搖晃晃地起身,用他小小的手掌拍拍我的鼻頭,經過幾次演練我才知道這是『繼續唸』的暗號。

  而佔滿大多數案例的動作,是孩子從盤腿轉而跪起的坐姿,傾身撫上他前方的淺黃書牆,半趴在墨漬如虫的繁體中字印刷,眼睛閉合的緩慢動作如某種儀式,像是要以全身去感應遠方欲雨的什麼。我們的聲音就在這一刻凝結,直到我的扁鼻再度順著手壓扁下。

  時間就在這之間過了,夜晚即將降臨。





七、黑領


  將黑色的高領風衣外套拉離椅背,塑料材質隨揚起的衣襬摩擦出一道速度音,似乎還未脫離睡意的孩子從床頭半躺的絨毛熊臂彎中探出頭,投予我如玩偶一般黑亮的眼神,沉默參雜一般的好奇意味。

  一切都止於「似乎」的曖昧,像是矇眼摸索對方的氣息,並在指尖碰觸時微微瑟縮……儘管僵直表情、什麼話也說不出口,過度依賴對方微妙的動作,再埋藏了一點默契和心知肚明,逐漸能分辨孩子所遺留的某部分線索。

  於是我爬上床,以跪坐姿勢笨拙得穿起外套,再磨蹭膝蓋讓外衣下方的寬鬆口袋移動至孩子面前。孩子搖搖晃晃得起身、伸手拍了拍熊玩偶的鼻頭,接著毫不留戀地直接跳進風衣內袋。我拉挺衣領稍遮下巴,便關上居所大燈,留下看家的熊熊略顯無辜地目送我們。


  深夜的便利商店閃著微微發出電波的亮光,混合上方音響那廣播主持人唸著不知所以的講談。店員倚著櫃檯翻閱手中某本厚書,如換氣般隨意一瞥走進感應門的半低臉孔,又埋頭沉入形而上所構築的世界,其氧氣面罩是書與視線。我的二氧化碳是大腿隔著布料所感應到的溫暖形體,日光燈蒼白的色調將成排靜默的商品架染成非現實性氛圍。

  綜覽便利商店總像是遇見設想太周到的服務人員,在他遞上漱口水時不禁愕然。例如翻弄日常生活區塊所陳列的文書用具──包裝簡潔的信封、信紙、甚至是六百字稿紙,這是意指誰為了乍現的靈感而衝進便利商店?或是種粗糙的溫馨隱喻?

  然迴顧店內裝設,才發現置入性隱喻早已悄悄在視網膜烙上提醒,由生活用品區平視而過,即能賞見一檯裝飾誇張的專櫃──色彩柔豔的粉沙皺起層層朵瓣,於花心簇擁著金莎,再湊綁一把足滿懷抱的糖心花束。其旁整齊排列著系列商品,除了一般條裝、更有金色包裝的特別版企圖營造高格調。示愛直接的心型套組賣得昂貴,儼然是寫上『今日Special!』的告示牌,再裝可愛地僱了隻巴掌大的布熊玩偶一同促銷。

  將推銷員布熊遲疑地試著置於手心,孩子跟著從袋內探出頭,我們頓時對看了一眼、瞬間有種交換情報的意味。我為這突然的互動慌張地撇頭,因為腦袋所接收的感應似乎與我內心獨白不謀而合:「床頭熊熊先生的眼神跟布熊先生有些相似呢?」

  這應該僅是巧合吧、我解碼的技巧與準確度一向不高明。愣愣地將布熊歸回廣告位,眼睛順著思緒有些不自主飄動,腦袋空白間往專櫃下層蹲身瀏覽。那裡成列著含有部份相同成分的商品,大致呈條狀或扁塊的包裝上,畫著與味蕾相應的擬似口味:水果、核桃、餅乾夾心等,除了熱愛純潔印象者,它們的大特徵皆是澆上類咖啡色的液體,或許更該以標準字詞形容──巧克力。

  風衣口袋突然一陣騷動,掩在髮間的耳朵捕捉到一句未曾聽過的輕聲語音:


  「Au Lait。」


  感到肩頭突然僵直,通開內心那道熟悉感。我低下視線、不敢望向衣襬處,只敢覓著聲調給予的線索在商品架上搜索。

  「Au Lait。」輕音覆述。

  然後我伸手點住一個乳白紙盒,閉眼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以平靜口吻答道:

  「她一定會喜歡的。」


  不需要任何言語繁雜的問句,不逃避以感官作證。我們看也不看標價就將那盒牛奶巧克力拿起,直接走向結帳櫃檯將店員拉返這個世界。





八、你確定這不是一種唯美嗎


  『你確定這不是一種唯美嗎?』


  「唔喔喔喔喔喔──」發出連自己聽起來都有點詭異的感嘆呼聲,我坐在電腦前面,很認真地和小說中的小受一同學習攻方的虐心美學。

  室內唯一的光源閃著符咒般的黑底白字,正在閱讀的這部連載式網路小說是BL愛好者口耳相傳的推薦品。其中的主角是個看似妖嬈的天然受,所謂紅顏多薄命、路上壞人多,小受三不五時會招蜂引蝶出各種類型的攻方,並為了配合對手不斷變換自己的屬性……上一集出現一位不知不覺被主角反推的弱氣攻,今回卻馬上來了個重口味的自我中心主義者。


  「鬼畜攻應該。」孩子坐在我的肩膀,以相當認真的口吻下了結論。

  「唔喔喔──」我再度發出無意義的嘆詞,才發現情況似乎有些不對勁,「等等,你、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不睡著,」孩子淡淡一句帶過,彷彿半夜三點從被窩裡爬起來是非常自然的行為。他伸手拉了拉我正戴著的毛線帽,「是唯美一種嗎?」

  「這要看你對『美』的定義程度。」看來孩子似乎對小說比較有興趣。

  「定義程度?」孩子抱著我的手臂滑至電腦桌面,以「坐騎」方式開始熟練地操縱滑鼠。視窗隨著他的「快馬加鞭」不斷變換網頁。

  「或是說能廣泛接受的程度?」我看向切換完畢的頁面,孩子正乾脆地跳上鍵盤以腳「踩」字,在發亮螢幕的反射下,演出一支舞步輕快而不帶任何深意的剪影劇。和孩子一起生活的日子總是充滿這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場景與橋段。啊啊、雖然這好像是該制止的行為。


  「唯美。一種以美為中心,而厭棄物質與現實境況、蔑視一切社會道德的思想。」

  舞蹈漸緩,得到公定解釋的孩子與其後的思索對視。說來也只有偶爾相互唸書的時候,才有機會聽到孩子說出無文法混淆的完整句子,不過足以明白對方的意思就好,每個人對於字的排列組合皆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例如、其實我不太能理解村上○軍所提倡的奧妙。」我對孩子這麼解說道,他正俐落地跳下鍵盤,騎乘著滑鼠來到KOMI○揭示板。啊啊、這好像是該制止的行為二號。「不過這世界確實有人熱愛著微妙的束縛感與刺激。」

  「是限定有所嗎?」

  「可以這麼說。我認為那樣的熱愛是從某種限定的條件、或限定的情況所產生。」

  「舉例?」

  「例如……啊、E-Mail。」

  「……給特定的人寄?」

  「不是,我剛剛才想到妖精醫生好像有回信給我。」

  「附加檔案:村上○軍CG集?」孩子轉頭望了我一眼,很自動地交出滑鼠控權,我沒辦法看出他在陰影下的表情,不過應該是充滿意味深長的理解錯誤眼神。

  「……我很怕痛好嗎。」我邊登入信箱,邊向爬上我肩膀的孩子白了一眼,「不過說起來這應該也算是『特定的』回信吧。」

  「我的內容關於吧。」平淡的聲音令人聽不出一絲情緒,只有肩膀感覺到孩子的重量。我們都明白緊張是必然的。

  「嗯,緊張是必然的。」我點開信件,讓兩雙眼睛看內文:


  『親愛的……
     我還不知道,您不前來敝診所而選擇E-Mail連絡的原因。
     妖精應該要更早一些、在出生一個月內進行健康檢查,
     而依據文字描述中您的孩子目前的身體狀況,非常需要更多的評估。
     敬請早日帶您的孩子至敝診所進一步檢查。
                        祝 安好
                              妖精醫生』


  我突然想起很多曾經在日記裡寫過的詞句,那些為了準確傳達而盡力渲染時空的詞句、那些拼命發洩出來的髒污想法,幾乎未設想旁人的觀感、或更偏激一點直接去無視讀者的立場,反正愛看不看、愛讀不讀都由著他人。

  但如今、孩子必須面對這一切。

  說是無法修正的缺陷,孩子總是從文字去了解未來,我們絕對契合於此。然而未接觸一件事物,也必須先面對它可能產生的不必要恐懼,因為你已在無意間藉由文字信任了別人那些繪聲繪影的經歷。

  那會是真實嗎?那是對孩子的真實嗎?


  信件的沉默中有微小的聲音從耳邊往上萌芽。

  「想要自己的詩集選擇。」孩子拉了拉我的毛線帽邊,語氣帶著些許躊躇不安。但他終究還是說出口。

  「嗯、我們一起去吧。」我以肯定的語氣答道。然後把螢幕頁面重新切換最新一回的BL網路小說連載。



  一個作品的成立終究取決於讀者。啊啊、這似乎是該制止的想法三號。







關鍵字:CIMH

設定也忘記了不過沒有設定大致、也沒有關係的樣子。
擁有作者意志以前的文字不可思議溫和、如蕨類微捲。我心內的圖書館大概早已被音樂和動畫焚毀,終成一片虛無的字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