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evated Covered Walkway



  「啊──交、交班了嗎?」


  從辦公室旋轉椅搖搖晃晃站起的艾瑞森伸了個懶腰,滿臉寫滿疲憊的神色。

  裝滿疲勞情緒的是這堪稱詭異的密閉房間,灰暗水泥牆封死所有與外界接觸的出口,除了一扇沉重鐵門、牆上的空調機器和那把旋轉椅之外,就是艾瑞森身後整面為數壯觀的電視牆。

  大大小小的電視即便是隨手漫數,也至少有五六十個;它們都散發著森冷螢光,偶爾在變換景象時發出令人不適的音波,或顯示出需要專業人士解釋的程式數碼。大部分映播範圍似乎是街道上的日常景象──人們在螢幕上無聲地走動生活,絲毫未察覺自己正被另處不知名者所窺看──不管是熱鬧擁擠的廣場或潮濕陰暗的小巷,攝影機和其後的監控人都無所不在的監視著這座城市的各處角落。


  艾瑞森的職位正是城市管理員。

  負責接受政府提供之衛星影像,藉由影帶所記錄的『腦波』資訊,讓『程式』掃瞄『國民』們的心理思緒有沒有藏匿『反動』念頭,另外再檢查運作順暢與否──關於程式是如何判斷『異端』的存在、或辨認出來又會採取何種手段,艾瑞森完全無法得知詳細內容。在這龐大的國家機構中,他僅是末端小小的第一段看管員。

  雖然如此,艾瑞森仍被要求對工作內容保密,乃至問卷調查小姐、一般朋友,甚至無法對身邊的親密家人說出實話。他不清楚這樣的協定算不算公平,不過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苦楚,政府也不怎麼希望讓人民知道他們的規劃。

  「那些僅會叫囂的人權團體根本不懂國家是多麼需要這種慎密的保護行為!」記得上司曾以憤慨的語調和艾瑞森交代職務,「事後彌補並不能掩蓋已經造成傷害的事實,我們寧可預先知道恐怖攻擊的產生。」


  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記得那年被資訊公司毫無理由地裁員而出,艾瑞森只有滿腹怨懟與不解。直到一個闖進他家的政府專員解釋完畢,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的人生已陷入一個秘密計畫,生活突發事件僅是國家權力給的小玩笑。

  是啊、正是自己腳下這片國家所產生的強大力量;戴金絲框眼鏡的政府專員繪聲繪影描述著,要不是知道對方持有貨真價實的政府證件,艾瑞森大概會以為一切都只是科幻小說罷了;難以相信眼中所見的美好與平靜,不過是政府建構出的幻象。早上替女兒買冰淇淋的小攤可能是地下組織的聯絡處,無數會引起社會恐慌的可怖事件則不斷產生,即使大力鋪張掩蓋下來,說不定又在哪處的黑暗角落悄悄滋長。

  唯一的解決手段,便是先從首要開端下手──以儀器及程式同化人民的腦內思緒,根除反社會化的『個人念頭』。為了保全國家大權,小小的個人隱私權又算什麼呢?

  對於專員侃侃而談的『道理』,艾瑞森只能張口結舌。而面前擺著一支筆與一紙合約,代表著抉擇──替政府做滿十年的監視工作,就能於專門蔭庇下享受退休的清閒生活,無須在險惡環境打滾;或是拒絕『大好機會』,後以『國家安全程式』洗去關於此計畫的記憶腦波……



  艾瑞森第一次接受了這樣的觀點:生活不過是場夢。

  有了什麼情過往、獲得什麼感動,不過是他人眼裡的片段雲煙、不過是他人眼裡的無關緊要白描。代表『無可抗拒之巨大』的名詞按下了『未知機器』的開關,然後運轉、讓自己的想法與執位者所領導的大眾同步化。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噢,反正為了大體著想而失去自己,僅僅如此罷了。

  失去自己罷了。艾瑞森拿起筆,慢慢地在合約簽下全名。



  如今艾瑞森拿起涼掉的咖啡紙杯,給接手的管理員一個微笑後交班。

  他走進電梯門口,扯鬆領帶放離些許胸口的壓抑。抬頭看見遠遠從走廊那頭急奔而來的同事羅傑,目標似乎是眼前正要關攏的電梯門,艾瑞森這才趕緊按下延遲開門鍵。


  「感謝,今天超──累。」羅傑氣喘吁吁地走進電梯,「我已經累得想趕快逃離這裏了。」

  「出了意外嗎?」艾瑞森看著電梯門合攏,門上的樓層顯示螢幕開始變換。

  「我那邊的程式不曉得怎樣,淨是要我自己重掃區域。」

  「弄完又要你檢查啊?」

  「沒錯,我們大夜班又無法一時找到工程師來維修,實在是煩死人。」

  「不過等等接手的是馬歇爾的,他能維持運作吧。」

  「應該吧。唉,終於熬過一天了,」羅傑轉頭看向艾瑞森,「我現在只想去哪裡好好狂歡──你等下有沒有空?去哪裡隨便喝杯啤酒?」

  「好啊,不過現在這時候啤酒店大概關了喔。」電梯門在一樓開啟,由大門射進的初昇陽光瞬間刺穿視覺,一如僅為感召世人而存在的宗教性明亮。


  一如僅為感召世人而存在的宗教性忠誠,長官們都將『愛國論』當成畢生信仰。

  剛接下城市管理員職位的艾瑞森起先是不解:工作不過是需要執行的任務,討生活又何必牢束自己的思想?

  然而幾個月過去,艾瑞森才真切了解:無論稱職與否、做為官方秘密機構成員,不把國家未來看待成唯一真理,無法說服自己。

  攸關生存在大眾社會的『正常』心態;即便『國家至上』不過是個藉口、僅用於掩蓋良心,來勉強自己瀏覽衛星不斷傳來的殘忍景象。

  無人察覺的攝影機流出不公不義的片段畫面──突然衝出街口的汽車瞬間撞倒了老人家;劫走財物的小偷企圖竄入人群逃走,而眾人僅表露旁觀的好奇;小巷裡似乎有人正易物不法。艾瑞森習慣了電視機上演的畫面,差點忽略那將成現實生活的常態──是啊、就算持之以恆地當了八年城市管理員,這座鋼鐵城市仍比自己想像中冷漠。


  像是個必然的諷刺,越瞭解如何建構社群的傢伙反而最討厭群眾、越發不信任他人。偶爾想起這件事實,飲入溫順啤酒而紅著臉龐的艾瑞森仍不禁發顫。


  「太陽完全升起來前會刮一點寒風。對不起啦。」羅傑對猛然一顫的艾瑞森歉然地點了點頭。

「啊,沒什麼。」艾瑞森回過神,發現自己正和羅傑倚著天橋欄杆。「在早上六點的天橋上喝啤酒也算難得經驗。」

這裡是離監視所不遠的一座天橋。大概是清晨之故,艾瑞森從綠色欄杆往下望去,只看見稀稀落落的幾對老人家,正彳亍慢步於馬路旁的紅磚人行道,四周店家似乎也尚未開啟。

  「因為這裡沒什麼人會打擾。況且我們很少曬到太陽嘛。」而身旁的羅傑有一口沒一口喝著從便利商店買來的罐裝啤酒。

  「我們也看過很多次這裡喔。」艾瑞森轉頭向羅傑眨眨眼,「你知道,監視所螢幕上偶爾會出現天橋的畫面。」

  羅傑聽到這句話,卻突然如解開活結的氣球,整個人洩氣地趴往欄杆。看他幾度張口卻又吞回言語,手上啤酒罐在陽光照射下慢慢沏出了水珠。


  「艾瑞森我……我今天值班的時候,看見了有個想跳樓的人。」羅傑以虛弱的聲音說著:

  「我在螢幕上看見他,那傢伙大概站在大廈的邊角吧,一臉痛苦地向後抓著柱子,就這樣想跳又不想跳地持續了半小時。
  「我將螢幕固定在那個攝影機,胃部緊張地翻攪,想打電話請哪個警察去幫忙。可是我才想到工作合約上說過,不得干涉任何螢幕上所發生的事物,房間也因為禁令連電話或手機都沒有。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盯著螢幕祈禱,誰會發現然後把他帶走。

  「結果半小時後他跳下去了。一小時後我在另外的程式掃瞄螢幕看見警察和血跡。我……我真的……真的很……」


  「我懂。」艾瑞森看著天橋下的街道,靜靜回答。「就像神根本不存在。」


  已經無法相信『神』的存在。

  他還記得小時候老是瞪著天空,想像天國裡有多少幸福事物:神是如何指派耶穌下凡、暸悟的佛陀如何得果、希臘眾神又是如何維護蒼生。現代科技證實了宇宙的存在,艾瑞森依然能從仰望天空的動作得到一絲絲慰藉,廣闊的澄澈淡藍能帶來彷彿『自由』的快感。

  但他已明白雲層上方有座正以安全名義旋轉的衛星裝置,赤裸的實情造成錯覺的壓力,如今艾瑞森望向藍天的眼神,早從天真的幻想轉為恐懼的妄想,就算他同樣清楚城市管理員在程式的掃描名單之外。

  艾瑞森還是不安。無論乘坐太空船或是火箭,也無法徹底了解宇宙真相的奧妙之處;自己也不過是站在比眾人高一些的天橋,天空依舊如此遙遠,連真實的邊角都搆不着……


  天橋下的樹叢傳出斷斷續續的鳥鳴,道路乘載的引擎聲漸漸增大,四周商店一間間拉開鐵門,天橋正對面的朝陽正緩緩散出耀眼光亮。透過略帶金黃的光線,艾瑞森注視從建築物中走出的人類,他們穿戴整齊而神色各異地趕往同樣充滿攝影機的處所。

  艾瑞森緊捏啤酒罐。


  「羅傑,想想我們,就像是現在站在這個天橋上方。」

  「我們走上來看著下面芸芸眾生,他們來去繁忙不斷,做著自己的事情、自己的行動。

  「就算能夠一覽這部份的人們、能夠多拉近與天空的距離,但我們站在這裡意義,就只是從另一個地方往另一個地方前進。

  「無論我們為何而做,都僅是走過天橋罷了。」


  「就算我們會為此難過……」







十六?或十七歲作。

因朋友課輔撞到文藝營無法參加又不想浪費報名費而代打上場,所寫此篇作為營隊規定的事前繳交作業;最後拿到特別獎、原因是小說組只有三個人投 (爆) 評審無法給出冠亞季而只能以特別獎頒出。

青春期彌足珍貴的獎狀僅止這張,感謝當時為隱喻辯論還在台上吵起來的評審,讓我了解成為作者會是一生最奢侈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