サイハテ



  就辦在火葬場旁側的告別式,會場小小,卻意外擠進五六十餘人。掛在禮堂中央的逝者照片是近晚年樣貌,仍能從眼瞳的一絲精光窺探,他生前必定是積極於各類活動的男子吧。也因此可想現場的參加者多為友人,年齡層自同輩下算到二三十歲皆有。

  「最年輕的,應該就是坐在角落、穿著黑西裝黑裙的那個女孩子吧。看起來也才十五、六歲,比我小一點而已。她是喪家嗎?但資料又寫亡者這輩子未娶……」

  「你在亂說什麼啊,給我規矩一點,端正心胸才能待在嚴肅的場面!」男人拿起麥克風惡狠狠敲了一下少年的頭,「看看你連香都還沒準備!」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討論這種話題……」少年低頭反省,邊以專用的打火機點起祭壇的檀香。

  「你身為我的助理,又想要升職,就好好觀察我這個做了多年告別式主持人的做人和說話技巧。」男人口氣放緩,引領少年站在告別式台前,「在葬禮上隨意猜測來者的身分是十分失禮的。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那個女孩子是誰。」

  「你知道她是誰?」少年睜大眼睛,又偷覷了一眼身後座位的那個探聽對象。

  無視少年急促的問句,男人執起佛珠,恭恭敬敬地捻起一把香向逝者致意,打招呼還是這行最重要的事情;簡短進行一分鐘半儀式,男人才慢聲開口:


  「那是VOCALOID。」

  「VOCALOID?」


  「就是機械歌手啊。VOCALOID是距今幾十年的初代產品,當時可掀起不少風潮,哪像你們這代年輕人太習慣機器人的存在了。」

  「原來如此──要說習慣也沒辦法,機器人總是比人類脾氣好又做事專心。」少年嘻皮笑臉了起來,「不過這麼多年前的舊貨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現在的法律不是規定,主人一死、機器人就必須處以報廢嗎?」

  「聽說是特別向機關請求來的,那個機器人說無論如何想出席告別式、送別主人。」男人皺起眉頭,似乎也不太理解前後原由。

  「我看,是機器人害怕自己會馬上被丟進垃圾場,才想拖延時間吧。」少年毫不留情地評論。

  「也有可能。畢竟發明VOCALOID的那個年代還不怎麼考慮機器人三原則。」抿了抿嘴唇,男人將話題做了結論:

  「反正不管怎麼樣,這場告別式終究得辦下去。你要好好幹啊!」


  少年理所當然般展示自信的笑容,緊捏流程表,準備好好應付這場工作。

  一如每回執行慣的程序,由男人擔綱開場白、僧侶起始頌經,全廳哀戚同祈求逝者安息,緊接著各方參與者一名名走至祭壇致哀,香盒裡的燒香漸少,少年不得不補充了好幾回。但在這儀式之中,坐於席末的黑衣少女始終沒有加入對列,或許因為她是機器人,就算捻香也不一定能和逝者的靈魂相通嗎?少年無聊地想著,這場葬禮對於十幾歲的年輕人而言委實無聊,堪比機械耐心渡過幾十年歲月。

  「最後,讓我們以虔敬的心情出棺,送亡者最後一程──」男人發揮主持人功力,渾厚的尾音拉得矯情而特長。


  「等一等!」


  於座哀悼的眾人一瞬間全看向發聲處。少女自席間站了起來,儘管在群黑之中,那高高綁起又長長落下的綠色雙馬尾依然顯眼──些許老氣造型──然少女的語聲就如現今樂壇上活躍的虛擬歌手一般甜美,略略挾帶著不自然機械音。

  「我想要為我的主人獻唱最後一首歌。可以嗎?請給我三分鐘就好。」少女走向台前,藍綠色的人工眼珠定定地看著男人,像是早知道這位主持人曾議論她。

  「這、可是禮車已經來了……拖到後面的火葬就……」一邊是台下議論紛紛,一邊是男人支支吾吾,這還是少年第一次看見上司這般慌張的模樣。

  「拜託您。」少女口氣僵硬。

  「就讓她唱啦。」少年忍不住出聲。他並沒有可憐這機器人的意思,只是與其僵持不如順對方心意還來得省事。「來,麥克風給你,不過沒有配樂喔。」

  「謝謝你。」少女綠色的指尖輕輕夾住麥克風,向少年行以國際機器人標準禮儀的鞠躬姿,起身之時那張雕琢刻板的臉已恢復神采:



  「佔用各位的時間。各位好,我是初音ミク。」

  「如各位所知,我是許久以前的機械歌唱軟體VOCALOID第二代實體版。我的主人生前相當寶貝我,他教我唱歌的方式、特別作曲給我,儘管這些年來不斷有新型機械歌手出產,他仍然沒有拋棄我,更視我為家人。對此恩情,我發誓一輩子共伴主人歌唱。

  「遺憾的是,主人已不在此世。

  「我不了解死亡是什麼,然而這世間確實不再有主人的存在。身為機器人,我無法決定自己的未來,這個告別式以後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因此,我希望能獻唱主人過往的成名曲,以歌聲紀念。」

  面帶微笑的少女停住腔調獨特語句,閉上雙眼,啟動為擬真而創造的拙劣換氣音功能,深深吸了口氣:

  「在這最後時刻,請聽我歌唱。」


  那是極度無感情的歌聲。


  少年評價著,比起現今多變又足以替代真人歌手之機械唱歌軟體,那實在是唱歌技巧差勁到不行的清唱表演。

  『彼岸會是什麼樣的地方呢?如果你平安抵達了、請捎封信給我吧……』

  立於台前的少女像是久未啟動的電腦,運轉時發出金屬撞擊,轉音而落下機器人不應有的淚水。

  『你所留下的煙靄,亦將化作雲霧成為雨露……』

  慢慢地,仿造水晶體的玻璃瞳孔漸混濁,肩膀鬆垮、腳踝折彎。她的身軀倒在走道中央,坐席間幾位壯碩的男人只好抱怨著「怎麼能讓機器人亂來」邊動手將之移往一旁,抬棺者這才有辦法前來迎接棺木,牢實地放入深黑禮車。

  『如同將平凡的人生染上一抹紅豔般,這優美而纖弱的愛情呀,這是優美而纖弱的愛情呀……』

  送走所有致哀者,負責善後會場的少年自禮堂的門縫瞥了最後一眼,直至門扉緊閉,那少女尚在歌唱著。

  『さようなら』


  少年望向澄澈晴空,今天正是離別的好日子。







摹寫yanaoさん的短篇
儘管當時只覺司儀講話又臭又長、這便是自己心中完美的告別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