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走在沉默的城市。

　　戴上耳機、從眾地走下階梯，混進人擠人的地鐵而感肩頭背包沉重，儘管如此也同樣對手機螢幕無意識微笑。插身這個城市不需語言，開口也僅止下令，對一旁永久待命的智慧型機械下達指令。


　　這是座便利的城市。


　　走出地鐵，西元二零二三年都會風光，這座人口負成長的城市遍佈著人體工學設施與寵壞智人種的嬌生慣養設備。就好比這麼舉例、換上便利商店店員制服的少年將視線越過櫃台，貨架前站著一名禿頭男子和他身邊一百三十公分的紅色書包小女孩，不、正確來說、該是扮成小學生模樣的仿生人──所謂『Android』，人型A.I.機器人──「搜尋，這家超商有沒有賣超薄保險套。」「經搜尋此間超商並無進貨0.055mm超薄斯雷杜，要找尋指定商品請往前走一百公尺詢問藥妝店。」收到回答的禿頭男子便牽起小小仿生人、像是感情很好的父女走出少年打工的超商，前往隔壁全年無休藥妝店採購保險套。

　　再看看下一位，不、該說是下一群嘰嘰喳喳女學生，毫不掩飾制服胸前的高中校名，穿著短得要命百褶裙和過膝襪邊叫冷邊衝進店門，髮染誇張色彩、紅黃綠藍黑，差一個染白或粉紅就能組成戰隊，紅老大率先出陣：

　　「給我一包Hi-Lite涼。」

　　「請出示您的身分證讓售菸機器驗明。」菸櫃自動開啟，一條機械手臂徐徐伸向櫃檯前，無視紅老大鼻毛噴發，少年接過了其後毛色正常且長髮的女學生手中那罐熱可可，按照公司手冊教學刷完條碼，「一百五十圓。」

　　「囉囉嗦嗦什麼身分證！你不是店員嗎！不要叫機器幫你做事自己把菸拿給我！」紅鼻毛大吼。

　　「這是公司手冊規定……」少年覆述……直到領口被揪住而視角瞄見黃綠藍隊員紛紛一副要翻過櫃檯的模樣，「兩百九十圓。」

　　「呿！你們這些只會靠機器的米蟲！我們暴走族從來都只靠自己的力量奪取戰利品！」紅老大噴了口嘴臭，一把抓走店員剛撬開菸櫃取出的贓物，「喂！瑪瑙，你有買東西的話就一起付。」

　　戰隊一二三四叫囂著踏出店門，只留下長髮少女，她默默地遞出超商專屬cash卡，少年默默地收下，「扣除四百四十點卡內還剩一百七十點。」再默默將卡還給對方。指尖不意碰觸到客人掌心。少年驚醒般與眼前的少女對看──那雙黑濁的眼瞳既無憤恨也沒有不屑，只是甩開視線。

　　恍惚望向玻璃自動門外女子走遠的身影，少年突然覺得自己像是看守一個城堡最外圍偏門的士兵、領警衛薪水、偶爾不小心打瞌睡，唯一的任務是在機器失控時上報給總公司；但那機率有多少呢？少年敲了敲售菸機器人的臂膀（它也只有那條臂膀）扳回啟動開關，讓它恢復忠實辨認出每張妝容下年紀的功能。


　　這是座機械化的城市。


　　沒有人討厭機器，機器總是代表著迅速、快捷與可靠。少年一出生就站在千禧年的資訊潮流尖端，從小教育便密切關聯網路，還記得人類老師教導他們怎麼唸對日文五十音，再由機器人示範兒歌的音階該如何演唱──

　　是的，提到『那個機器人』，可謂現代社會進步之一切開端。

　　十幾年前仿生人尚未普及，大家把貼身服務人類的機器當作電子展珍品。直至二零一七年，政府突破性研發歌唱型虛擬偶像的實體仿生人，其親切可人的形象、說唱俱佳的特性成為最敬業政策代言人、迅速擴及了整個國家──與人類外表接近的仿生人受到何等親睞。商人則跟隨潮流，陸續開發各種型號與服務的機器人以供市場。

　　於是，現在將視線稍微離開手機螢幕，同一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的「人們」是否真為「同伴」？


　　少年抬起頭。晚間七點的下班人潮，舉目淨是光鮮亮麗的男女老少衣著西裝各色洋裙，如果不仔細觀察，或許就會不知覺略過好幾位的耳側透出螢亮人造光芒。少年的目光重回手機，說穿了、儘管外表再怎麼融入社群仍為異種，仿生人不過如掌心這支手機一般，是為了方便交流，為人類享受所製造的「工具」。

　　世事如此。少年打開了公寓的房門，迎面而來少女仿生人公式化的微笑。

※

　　「マスター。您回來了。」

　　悅耳的招呼語、如平凡日常。

　　就像走進這掛著『竹本牧』名牌的房間看見一成不變的生活擺設──五坪算不上充裕，作為繁忙城市的單人暫居處倒綽綽有餘。基礎家具如床墊、矮桌、木製衣櫃佔據了房間二分之一，地板散落書本與電線，牆邊角落則被音樂器材和寬螢幕瓜分。剩下的四分之一留給一名外觀仿造女性的機械家電，它正襟危坐，臉蛋永恆地掛著微笑。


　　「……我回來了。」名叫竹本牧的少年沉默數秒，踏進房內邊脫下羽絨外套，「說過好幾遍不要坐在玄關擋路。」

　　「マスター對不起，可是這樣才能幫您拿大衣。」仿生人起身接過外套，安置於剛掩起的門板後掛鉤。光這幾個動作就發出足以讓樓下鄰居皺眉的聲響，「那麼，マスター要先洗澡還是先吃飯呢？今天早上收下來的衣服我已經折好了──」

　　「不要跑。」最無法應付的還是多話這點。為什麼用來做家事的仿生人也能如此吵鬧，連折好衣服這種小事都要報備──大概是因為一開始購入這台機械的理由並非『單單』為家務方便吧──

　　「過來坐下，妳自己準備線路。」

　　「是的、マスター。」

　　仿生人即刻應答，乖巧斂起原活潑舉止。見它越過小小的房間走來電腦椅前的自己，沒有任何猶豫地坐往床鋪，仿生人自動從耳畔抽出一條伸縮金屬線，指腹緊捏端頭微弱銀光，猶如獻上珍寶般遞予少年。
　　牧將端頭塞進一旁桌上的漆黑主機盒當中，同一刻，床鋪上的仿生人機體頓時陷入靜止，電腦螢幕翻新畫面，平板音調自啟合的唇瓣道出：

　　「Hatusne Miku 7.03019 Program Strating.」


　　初音ミク。


　　首次認識「初音ミク」四字，就在少年甫進入國民教育體系的時間點。電腦課，全班三十五個孩子的瞳孔反射靈動的３Ｄ模組，螢幕上一名綁著圓柱狀亮綠雙馬尾的女孩正拿著蔥棒隨音樂舞動，姿勢些許笨拙不堪，吸引兒童的效果倒百分之百值得讚揚。

　　牧起先以為那是卡通，像迪士尼頻道所做的搞笑教育節目。然隨著每一學期的課程，這位名為「初音ミク」的少女不斷增加她的出場率，並像ＲＰＧ中的宿敵角色般增長能力。那尊二次元圖像從稍微刻板的３Ｄ逐漸起步，不斷柔和化到半虛擬半真人型態。

　　外觀演進並非重點，電腦老師在數位黑板貼上整串字句── VOCALOID２ 虛擬女性歌手語音合成樂器軟體 ──據說「初音ミク」當年一開賣便風靡了整個電子音樂界；美少女設計或許是賣點，但真正造就VOCALOID炫風之主因還是其穿透現實、不沾一點塵俗的純淨歌聲。

　　聽那尖細的嗓音拉出『古老的大鐘』，兩年後同歷經風霜的女子流轉經典民謠『時代』，小學畢業時牧已能隔著螢幕與升級A.I.的雙馬尾女孩對話。初音ミク就像是喜愛唱歌的童年玩伴，她會在少年被家人硬逼著練習鋼琴小提琴的時候適時站出來配唱，歡笑時鼓譟、悲傷時輕聲撫慰。有了歌詞中的情感溫暖、音樂不再只是一個個音階與和弦的輪迴。

　　牧始終信任著那份溫暖。

　　直到初音ミク誕生十週年、實體化仿生人帶來巨大科技跳躍。


　　如今回歸「虛擬女性歌手語音合成樂器軟體」這冗長的商品標示，竹本牧從十五歲傾全力研究ＤＴＭ操作，使用初音ミク為旋律增色，八年音樂人生下來也累積堪能自傲的成果──儘管未有管道實際表演，倒切確存在於電子訊號境外的實績。

　　牧側身。拾起一副隨意放置在電腦桌的眼鏡，深黑色方型鏡片一體成型如寬大墨鏡。他再一次確認電腦螢幕已顯示通知：『線路已接合您的VOCALOID機體，擊按確定後開啟程式。』

　　「我們開始吧。」瞥了一眼身旁的仿生人，拍下ENTER，少年緊接著戴上目鏡。